信用卡停息掛賬黑洞：藏短視頻攬客，資質證書竟出自山寨機構
『信用卡逾期別劃走，不管你是逾期很久還是即將逾期，你現在要做的是找一個專業的法務團隊提供法律咨詢……』近日，在第三方短視頻平臺上活躍著多家披著『法務』外衣的公司，他們用同樣的話術吸引持卡人前來咨詢信用卡逾期業務。
北京商報記者深入調查發現，這些法務公司開展的信用卡逾期業務咨詢背後涉及多重套路：先通過一家公司進行宣傳引流，後將獲取的信息導入另一家公司誘導持卡人辦理付費的『停息掛賬』，再出具由山寨機構頒發的相關證書讓持卡人信以為真、落入圈套。
信用卡黑灰產上下遊分工明確，配合密切，在產業化運作下儼然成為一門『無本萬利』的生意。
引流
借助網絡渠道大肆攬客
『十年專註債務逾期問題免費提供咨詢服務』『信用卡逾期免費咨詢法務老師24小時在線』……近日，在抖音平臺上活躍著多家提供信用卡逾期業務咨詢的法務公司，他們用同樣的話術在視頻中宣傳，有專業的法務團隊能為有債務問題的持卡人提供一對一免費的業務咨詢。
為一探究竟，北京商報記者點擊多家法務公司宣傳視頻下方的鏈接進行信用卡逾期業務咨詢，跳轉界面均顯示了法務公司的宣傳信息及需要持卡人填寫的逾期問卷。
在填寫相關逾期信息和聯系方式不久後，記者便收到了回訪電話。
值得一提的是，多家填寫相關逾期信息的公司與打來回訪電話的公司並不是一家公司。
某短視頻平臺上做信用卡逾期業務公司需填寫的逾期問卷
一家名為漯河市正壇法律信息咨詢有限公司《下稱『正壇法律』》的債務規劃師王曉麗透露，正壇法律是廣東瑞鴻法務咨詢有限公司《下稱『瑞鴻法務』》旗下的公司，瑞鴻法務在短視頻平臺上做廣告投放，客戶填寫信息後瑞鴻法務會將相應資料提供給正壇法律，具體債務咨詢由正壇法律負責。
另一家名為重慶啟潤法律咨詢有限公司《下稱『啟潤法律』》的債務顧問劉強也表示，啟潤法律專門做信用卡、網貸逾期咨詢，公司的廣告服務商為深圳市廣融商務咨詢有限公司《下稱『廣融商務』》，廣融商務主要負責接業務在短視頻平臺投放廣告收集客戶信息，具體債務協商由啟潤法律處理。
當北京商報記者問及為何投放廣告的公司與辦理業務的公司不一致時，王曉麗和劉強均三緘其口。
易觀分析金融行業高級咨詢顧問蘇筱芮認為，負責廣告投放的公司與辦理實際業務的公司名稱不一致是為了掩人耳目。
對於此類法務公司在第三方短視頻平臺盛行的原因，蘇筱芮進一步指出，一方面是由於這類平臺流量大、觀看人數多且客群下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目前短視頻平臺審核不嚴，致使此類視頻流出並對外播放，該類平臺應當負有審核責任。
『通過第三方平臺以短視頻的形式直接或間接推銷信用卡逾期債務咨詢，具有極高的隱蔽性』北京尋真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德悅表示，面對海量的短視頻信息，平臺監管者難以發現『暗廣』的存在，即使審核時懷疑也無明確標準將其認定為『暗廣』，假使賬號被封禁，註冊新賬號成本也非常低。
短視頻平臺有義務對自媒體的廣告經營活動進行管理，建議平臺進一步加強內容監督，對發佈黑色產業鏈的違法廣告，應當采取屏蔽、加入黑名單等技術措施。
咨詢
『停息掛賬』收取委托費
進入信用卡逾期債務咨詢階段，當北京商報記者透露逾期時間、金額及欠款銀行後，兩家公司均提供了同樣的解決方案——『停息掛賬』。
所謂的『停息掛賬』，即由法務公司代替持卡人與銀行協商減免逾期罰息分期歸還欠款本金，但此種代理協商的方式並非免費。
『我們這邊咨詢和規劃是免費的，辦理則需要支付一定的費用』王曉麗介紹，正壇法律可以辦理信用卡逾期『停息掛賬』業務，通過與銀行協商幫助持卡人分12-60期歸還欠款本金，減免因逾期所產生的罰息，但需收取一定的委托費用，價格為欠款本金的6%。
根據王曉麗提供的費用繳納明細和業務辦理流程，委托費用將分三次繳納，前期支付一成的定金郵寄合同資料，中期繳納四成金額，由法務老師介入處理，與銀行協商達成確定分期方案後支付剩餘五成的尾款。
啟潤法律提供的服務也相似，劉強表示，銀行信用卡逾期可以進行『停息掛賬』，最長可以分60期歸還，需要收取5%-8%的服務費。
此外，持卡人還需提供更詳盡的資料用於推進業務協商。
劉強發來的資料表顯示，持卡人需提供包括姓名、身份證號、信用卡卡號及密碼、家庭地址、父母配偶信息、家庭財產情況等共計30餘項信息。
當北京商報記者表示提供家庭財產、信用卡卡號及密碼等信息過於私密時，劉強則回答，家庭財產是為了方便法務老師更好與銀行協商，可以不填寫，但信用卡卡號及密碼需要提供，協商時銀行需要登錄系統查看。
『你現在已經逾期了，就算你卡裡面有錢也是取不出來的,信息100%給你保密，隻用於協商，合同裡也會寫的』劉強補充道。
『停息掛賬』真的能幫助持卡人擺脫信用卡逾期還款難的困境嗎？專家和律師則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光大銀行金融市場部分析師周茂華表示，『停息掛賬』可能對個人的征信構成影響，如果後續未按照約定償還貸款，仍可被視為違約，而征信不良將對後續相關信用貸款業務構成影響。
對於持卡人而言，不僅需要搭上一定『中介費』，如果『停息掛賬』不成，還可能背上不良征信。
同時，持卡人損失的可能不僅隻是『中介費』，王德悅分析指出，持卡人在向所謂的法務機構購買『停息掛賬』等服務時，通常需要提供消費者身份、金融賬戶、購買金融產品或服務的記錄、家庭住址等個人敏感信息，而這些隱私信息可能會被轉賣牟利並擅自辦理相關金融業務。
持卡人在支付高額的手續費、咨詢費後，並不能真正解決債務人的債務危機，隻能使債務人債務情況進一步惡化。
資質
山寨機構證書做背書
從事『停息掛賬』業務的法務公司背景如何？是否有相關的營業執照和資質可以證明？在北京商報記者對資質提出疑問後，王曉麗立刻表示，『我司是國家認證機構，在工商局、國家信用公示企業網都是有註冊資質的，你可以進入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詢，確保真實、正規、有效，實實在在幫負債人解決問題』。
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正壇法律成立於2021年9月，主要從事不含依法須律師事務所執業許可的法律咨詢業務、個人商務服務、信息咨詢服務等業務。
根據天眼查App顯示的聯系方式，北京商報記者撥通了正壇法律的電話，但接線員卻表示，其是一家從事財務服務的公司，此前正壇法律與其有合作，在此處做代賬服務，不過現已解除合作關系。
聯系方式不透明，隨後出示的證書更是疑點重重。
王曉麗主動出示的多張證書顯示，正壇法律被榮選為『中國第三方金融服務十佳誠信平臺』，發證機構為『中國產品質量認證監督管理中心』，有效期自2021年9月起。
為何公司剛成立就獲得了相關證書？王曉麗並未正面回應，僅表示，『我們公司之前在線下辦理業務已有四五年，因疫情才將業務放置線上全國辦理』。
債務規劃師提供的該公司所獲證書
根據證書提供的查詢網址，北京商報記者在一個名為『中國產品質量信息網』的網站查詢到了正壇法律的相關證書。
不過，這個網站也有諸多蹊蹺，單獨在網頁中搜索網站名稱時無法顯示，輸入網址後電腦管家提醒該網站為『存在未經證實信息的網站』，強制進入後發現，網站中無相關簡介和聯系方式。
隨後，記者在工業和信息化部網站查詢IP地址發現，該網站也無備案信息。
更值得注意的是，經北京商報記者調查發現，頒發相關證書的中國產品質量認證監督管理中心早已被證實為山寨機構。
2021年11月，上海市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會就已發佈文章提醒消費者警惕『中國產品質量認證監督管理中心』這樣的山寨機構。
在2022年4月廣東省民政廳公佈的2022年第二批涉嫌非法社會組織名單中，『中國產品質量認證監督管理中心』也赫然在列。
圖片來源：廣東省民政廳官網截圖
劉強則僅提供了啟潤法律的營業執照，營業執照顯示，該公司成立於今年10月10日，從事的業務也包括不含依法須律師事務所執業許可的法律咨詢業務、不含許可類信息咨詢服務等。
當北京商報記者對公司處理業務能力表示質疑時，劉強回應，公司2021年就已經開始做信用卡逾期債務咨詢和停息掛賬業務，隻是營業執照今年才下發。
隨後又發來了多個客戶逾期協商還款成功的案例，並表示，不能依靠入行時間來判定其是否專業，只要結果滿意，資質不是問題。
『停息掛賬咨詢機構本身是模糊地帶，往往以法務公司等名義開展業務，文中提到的機構購買山寨證書，也是為了以此增信博得借款人的信任，反映了這個領域的混亂』零壹研究院院長於百程認為，『停息掛賬』必須以實事求是為前提，如果持卡人通過中介包裝、偽造證明甚至惡意投訴舉報等方式期騙銀行，一旦被識破，將對個人信用產生嚴重影響，甚至也會面臨被中介欺騙，信息泄露等風險，得不償失。
警示
切勿掉入『停息掛賬』陷阱
法務公司廣泛推崇『停息掛賬』，銀行是否真的有相關業務？多家銀行信用卡中心人士否認了『停息掛賬』這一說法。
某股份制銀行相關人士表示，『停息掛賬』是黑灰產平臺的定義而不是銀行。
『他們背後其實就是‘反催收團隊’』另一位股份制銀行信用卡部門人士此前接受北京商報記者采訪時透露，這類法務公司出現疫情之後就已開始活躍，也給銀行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他們基本上是以律師咨詢、服務公司的名義通過惡意投訴幫助持卡人處理信用卡逾期，但是大部分都以失敗告終。
為何銀行本不存在的『停息掛賬』業務會活躍在以法務公司為名的機構中？周茂華表示，一方面，少數信用卡持卡人出現還款壓力大或無力按時還款時，抱有僥幸心理，希望通過『停息掛賬』緩解短期壓力；另一方面，這些所謂的法務公司利用銀行與客戶間『信息不對稱』進行攬財，部分違法違規行為本身較為隱蔽。
北京商報記者注意到，此前銀保監會及各地銀保監局已多次發佈公告，告誡持卡人警惕非法代理。
例如，北京銀保監局此前發佈風險提示稱，近年來，一些非法組織或個人以『代理處置信用卡債務』的名義，發佈以『全額免息』『停息掛賬』『信用卡債務重組』等為標題的廣告，冒充法律工作者騙取消費者信任，獲取消費者個人金融信息，收取高額代理費用，牟取非法利益，嚴重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擾亂金融市場正常秩序，消費者應警惕非法代理處置信用卡債務陷阱。
『金融消費者需要對此類行為保持警惕，尤其是‘停息掛賬’‘代理協商’此類常見話術，近年來監管部門已經明確提出了警惕非法代理處置信用卡債務陷阱』蘇筱芮表示，後續應從全國層面形成合力，以專項治理小組等形式，集中一段時間對此類行為開展專門打擊。
同時，強化各類媒體社交平臺、短視頻平臺的審核責任，設立舉報渠道，對於違規賬號采取封禁等措施。
此外，對於危害較嚴重的應加大打擊力度並及時對外公佈處理情況，通過樹立一批大案、要案典型以震懾市場。
面對『停息掛賬』等代理協商亂象，不少銀行已從被動應對到主動聯合有關部門加大對非法代理投訴行為的查處，以此來維護自身和消費者的合法權益。
北京商報記者此前從浦發銀行信用卡中心獲悉，根據該中心收集的案例，目前違規代理投訴行為主要是違規職業代理投訴中介慫恿消費者虛構事實、偽造證據，惡意逃廢債和誘導獲取消費者個人金融信息，收取高額費用。
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相關負責人在接受北京商報記者采訪時表示，目前，對於黑灰產的鑒別存在一定難度，黑灰產成員往往通過微信或其他自媒體工具與客戶聯系，他們『潛伏』在客戶的背後，銀行很難察覺到有他們的背後操控。
在甄別方面通常根據黑灰產一些明顯特征，諸如信件的寄出區域、投訴信模板等方面做初步篩選。
為避免掉入相關機構的陷阱，當持卡人面臨信用卡逾期時該如何處理？『作為持卡人，在面臨信用卡逾期時，首先正視債務問題，不刻意逃避，不惡意拖欠，正面積極應對，盡力解決，避免債務情況進一步加深對個人的不利影響』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相關負責人透露，確有實際還款困難的持卡人可與銀行聯系並反饋自身實際情況協商還款，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也會針對存在特殊情況的困難客戶，了解並積極響應客戶協商還款訴求。
周茂華建議，持卡人應避免抱有僥幸心理，找正規渠道與銀行直接協商解決。
對於『停息掛賬』等代理協商亂象，未來銀行可以通過各信息渠道向持卡人、市場傳遞明確信息做好宣傳，銀行除了把好業務準入關，還需要不斷完善業務管理系統、提升信息審核效率等。
在監管方面，需要進一步完善相關業務規范，提高不誠信、違規行為的成本。
《文中債務規劃師、債務顧問均為化名》
記者丨北京商報金融調查小組
編輯丨汪乃馨
圖片丨廣東省民政廳官網截圖、受訪者供圖、短視頻平臺截圖、天眼查截圖、壹圖網、視覺中國